姥姥大概是在元旦前三天感染新冠的。跨年夜那天的晚上,我刚从太原万象城出来,接到妈妈的电话,说东说西后,妈妈语气轻松地跟我说姥姥和她的保姆洗了个头发后感觉身体不适,怀疑是感染了新冠。尽管保姆做好了十二分的防护,除了倒垃圾之外几乎足不出户,但还是感染了。好在症状不明显,家里人还松了口气,觉得是平安过关,这样过年时也就不用避讳走动,过个喜庆年,皆大欢喜。我听了也挺开心。
大概是上周五,接到妈妈电话,说姥姥状况不好,去医院查了查,已经有了肺积液,赶紧住院,直接送到了ICU。复盘了一下,姥姥缓解了几天后又开始低烧,周三的时候血氧已经在91%以下了,走路也有些喘。但她平时也有基础病,本身也喘,加上这一年来腰疼腿疼得厉害,需要经常吃布洛芬止痛,所以也没觉得如何,就没去医院。等到周五,有亲戚给大姨打了个电话,说农村的老人死亡很多,大姨觉得心中隐隐不安,才送去医院。
送到医院后状况就时好时坏,每天晚上都说不太行了,第二天白天又看着稍微缓解些。舅舅和三姨赶紧赶回家,他们姐弟四人轮流照顾。周一中午妈妈让我和姥姥视频,姥姥戴着呼吸机,但神志清醒,我只说过几天放假了回家过年,让她安心养病,到时候一起过年;她也说问题不大,不用担心。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姥姥已经开始交代后事,说自己感觉凶多吉少,让我大姨提前找好存折的地方;寿衣早就已经准备好,让我妈额外去买双鞋,说之前的鞋上有拉链,金属熔在骨灰里挑不出来;自己也选了遗像。大姨说都是她不好,送医院送得太晚;姥姥说这一年多腰疼腿疼是个折磨,子女尽心照顾,这样也好。其实那场视频的告别,大家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大家都还在顾左右而言他。
视频完我想,大姨也刚刚新冠康复,三姨本还在北京照顾刚刚生产的表妹,妈妈一直没感染所以在医院只能一直N95、不吃不喝,大家身心俱疲,周一我就想,周二忙完个会,周三(也就是写这篇文章的日子)回家一起照顾,多少能分担些。如果不幸,至少也能在最后时刻陪伴。周一下午刚和妈妈商量好这事儿,晚上爸爸给我打了个电话,只说不用改签了,按原计划回来就行,背景中隐隐似乎有妈妈的抽泣声。大概也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转天下午再跟妈妈通话,本想确认第二天回家的行程,妈妈说姥姥中午已经走了。我和我妈通话的时候两个人都没哭,像是在讨论新闻里的事情一样。我挂了电话,想到之前和姥姥视频时姥姥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之前妈妈说姥姥因病眼睛已经肿得睁不开,视频时却是水灵灵的大眼睛,戴着呼吸机说不太出话。那双眼睛让我想起了家里的那只泰迪——我这么说当然没有不敬的意思——可是眼睛里的那种简单、清澈,确实像是小动物或是人青少年时才有的样子。每每想到这个眼神,我都情不自禁,我总是忍不住去想,在姥姥最后这几天,她心里在想什么?她最想见到谁?她怎么去想她这一辈子呢?
姥姥1944年出生,本应姓李,上面有好几个哥哥姐姐,出生后不久就被送养到了另一家,所以她实际姓王。长大后她才找到她的哥哥姐姐们,重新认亲,一直走动,感情不错。姥姥天资聪颖,养父母家也坚持让她读完小学,毕业后就留在小学里教书了(解放初期,能有学上、能上完已经十分不易),最后以校长的十分退休。嫁给姥爷后,还要侍奉姥爷的父母,婆媳关系不佳,受尽欺负。生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我小学时期父母还在乡下教书,大部分时间是在姥姥姥爷膝下长大。我快小学毕业,父母终于进城,舅舅也生了孩子,姥姥姥爷就去包头带孙子,过了几年城市时光,在公园里唱歌、跳舞,应该是段快乐的日子。等表弟上大学后,她又回到了小城养老;或许是因为在包头的那段经历,姥姥依然爱唱歌、看CCTV3。这段时间,她也爱上了买保健品,去小区里「听课」,买了些没什么用的东西,应该花了不少钱。
妈妈偶尔会说,姥姥没有被人爱过,所以也不知道怎么爱别人。她说这段话的原因是,她总觉得姥姥是个勤恳的人,但并不疼爱她的子女;或许会稍微疼爱她的儿子和孙子些,但总归有限。妈妈可能是从一个母亲的立场上说的,她怎么对她的孩子,自然希望她的母亲也这样对她。昨晚我开始努力回忆我的小时候,姥姥是小学校长,对我管教严格(但不严厉,因为我很听话),或许这对我后面的学习成绩帮助很大;但她对我的疼爱场景,确实有点想不起。
姥爷去世前后的那阵子,姥姥身体也不大好,极少去医院,妈妈对此是有怨言的,觉得他们夫妻一场,这个时候为何什么都不做。姥爷去世后,姥姥经常会躺在沙发上刷西瓜视频或火山小视频,侧耳听几句,也经常是从老人的角度去讲父母和子女的关系的,还经常夸别人家的儿女孝顺。她的儿女们听着自然不快,毕竟这么多年来,我觉得他们做得已经是孝顺模范。不过我现在想来,也许是她一直没有安全感,只好自己存钱、买保健品、敲打子女。
所以我哭,很多时候是为姥姥这样一个人的逝去感到难过,而不是为「我的姥姥」的逝去感到难过。反正我的情绪比较复杂。
我有的时候也会后悔,想如果能每天都问一句姥姥的状况,至少可以让她早点去医院。县城的生活太依赖于经验了,所以即便我说了好几次血氧93%以下就要去医院、甚至早早就买好了血氧仪和制氧机,但大家也未必真正重视。不过那天和朋友聊天,如果送早了又能怎么样呢?我也查了现在的诊疗方案,错过了早期干预的窗口,无非是激素加必要的抗生素加吸氧,对于病毒依然束手无策,只能指望在住院的生命维持时间身体能够战胜病毒。于是我又后悔没有准备Paxlovid,虽然我也不知道姥姥有着多年肝病能不能吃、怎么吃。这几年惶惶不可终日地囤东西、预备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但始终没法万全。
我把票退了,不打算回去参加葬礼。经过了这几年,我对这种做给活人看的仪式感到十分厌倦。听说火葬场也是刚好空出来个位置,才能按照传统的习俗来按期出殡。妈妈说,这几天送到医院的老人十有八九都出不来。这个冬天太难熬了。
希望来生姥姥能够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