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如果我还记得这个国庆节的西安城,闭上眼应该是永宁门前横七竖八的脚手架,和脚手架后面如即将被割断绳子的气球一样漂浮在空中的城墙。在西安时我曾觉得,城墙是共产党对西安最好的馈赠,而刚才那个如火如荼的场景在我回到北京之后被一遍一遍地放大,让我看到,这样一个准备在其漫漫历史中可以忽略不计的时间中不甘于「古都」二字而跃跃欲试的城市,是如何抽出古旧的基底,浇注灼热的混凝土作为新的历史,而把旧的历史作为其中独特却不必丰富的点缀。
正是有了这样蓬勃的自信,才有了大雁塔以南的「贞观广场」和两旁过载的仿古建筑,才有了满城的的唐朝大帽子,才有了到处以「大唐」、「贞观」和「开元」命名的地标。仿佛整个城市正在进行着一场盛大的cosplay,而参与这场狂欢的最好办法便是戴个帽子,再像唐僧一样把自己的姓改成李或者唐,在城市的书写历史的洪流中恣意弄潮,但是这些东西终究是要被历史所淹没的。
历史哗啦啦地往前流,把那些顺势而行的都给卷走了。
若说西安的古城保护做得好,未免有点矫枉过正。在我看来,西安城如果扒去了城墙这看似铮铮的外衣,也就不剩什么干货了。西安当然也不能和北京比,一个是一百年前的都城,一个是一千年前的都城,其历史的留存必然不在一个量级。在北京,我们大概能够看到城市的演进脉络,光鲜的金融街旁边还是有白塔寺,大剧院的后面照样是小胡同。而在西安,历史和现实的边界模糊不清,融成了一种慢节奏的「生活」氛围。在这里未必能够看到历史,但是能够看到历史上的「生活」。
站在西安鼓楼上,和站在北京鼓楼上完全是不一样的感觉。在北京,看到的是两个菱形拼贴的狭小街道,地安门外大街的活动板房和地铁八号线的工地无不在提醒你,这个城市已经千疮百孔,凌乱地喘不过气;而在西安,四个方向看得到四个城门,脚下的圆形环岛宽阔却也同样缓慢,周遭已经被限高但依旧很高的大楼环伺,却也有从容不迫的端庄。如果说北京是历史和现代杂交的魔障,那西安则是已经经历过新陈代谢的新生儿,还穿着前世的外衣,负担却都留给了前世。那段故事已经封存,而它要做的,就是来创造新的故事。
同样是古城,我却更喜欢洛阳的新市区。洛阳的新市区干净,整洁,市井,老城区则原汁原味:这里仿佛是西安的前世:狭小的西大街,过街楼形制的鼓楼,以及大街上的纸马店、膏药店、小诊所。若不是那么多人,一定是个安逸清闲的好地方。这次旅行(或者更精确一点,旅游)的中途,我还去了一次正定县城,一样的感觉,一样的慢节奏,一样的小作坊,虽不复古,但是确是我童年的记忆。
破坏这一切美好的只有一处,那便是丽景门。我去丽景门是在晚上,虽然灯饰昏暗,不如西安几个城门和钟鼓楼那般气派,但是还以为是小地方不注意旅游开发,并未放在心上。直到我登上丽景门,在夜色中为这个城门定性——这是他妈的神马东西!丽景门的整体形制其实很特别,不似西安城门瓮城一般方正,而是月牙般。可是这个复建的钢筋混凝土建筑已经成为了商业旅游吃饭住宿综合体,上面供奉着观音、关公、武则天和妈祖;城门洞上面甚至画上了蓝天白云,如此种种,逼得人想把它炸掉而后快。后!快!
当然,再过两百年,丽景门也会变成城市的旧历史吧,如果它还没塌的话。我倒希望它赶紧被当作危楼拆掉——如果说北京的活动板房是城市脸上并不好看的伤疤,那丽景门的存在,简直就是给洛阳古城泼了一瓶浓硫酸,咕嘟嘟地冒着热气,耀武扬威地宣示着自己作为城市奇葩新历史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