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渍

尚未放弃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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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太忙了。每天上班下班,做PPT写材料,连做科研的时间都不多,松弛的状态更是难得。老板找我聊天,说我不能彻底陷入到琐碎之中,一旦得空,还是要想想那些核心的问题,比如______(一些你们肯定不会感兴趣的科研术语)。我深以为然,每天都在处理短线任务,手上压了太多文献没有看,拖了很久的论文也迟迟没有写完。

也因为我这紧绷的状态,朋友开玩笑说我变得越来越「紫色」——熟悉我校的人应该都知道,「紫色」的刻板印象意味着什么(没有说贵校不好的意思)。我当然很不乐意,我一直觉得我是个文艺青年,怎么可以紫化呢?

不过朋友说得也有理。以前我想象的美好生活中,一定是活在豆瓣网上的:听听音乐、看看电影、翻翻书,不过现在除了听音乐这件事情,别的都被我抛诸脑后,每次想要拿起本闲书看,就会想,我还有那么多应读未读的数学书要看,何德何能看这些。但是很明显,拿起数学书的阻力更大,所以到最后,我的休息时间就是躺在一堆烂尾书中,刷B站或短视频。

我以前不太懂短视频的魔力,当年快手因为「炸裤裆」的事情被群嘲时,我也是其中一份子;但是现在我大概明白了,这个过程真的不需要动脑子,动动手指,快乐就来了——当然,我在其中的快乐大部分来自于「哇!这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事情」,比如难听的电吹管、女德性暗示视频、气泡音翻唱……我不懂,但每次我都能在短视频平台上大受震撼。

出于对自己这种状态的极度不满,我开始尝试改变,于是决定开始写诗(或者创作一点歌词)。我从中学时代就开始写些酸诗,现在想想真是不忍卒读,但至少那种想要「创作」的状态是我喜欢的。然而,我的脑子像是被晒干的海绵,啥也挤不出来,越想越头痛。好不容易写了两首,还不如十年前的写的,越想越生气。我还本着科研人的精神去研究了一下别人的歌词怎么写,但这也不是写论文,我能分析好,但是我自己还是写不出来。

尽管如此,我还是鼓起勇气跟前面提到的那位朋友说,“我要开始搞创作了!”以证明我并没有紫化。朋友倒是说了一个让我醍醐灌顶的观点,我平时工作上理性的脑袋用得太多,生活中实在不该继续理性——倒不如去找找一些需要直觉的事情做(当然刷短视频大概不在这个范畴之内)。我不爱运动,自从骑车通勤后我连踩单车这个爱好都快没有了;疫情又来,北京的演出也彻底停摆,近两年来我最大的放松方式也没办法再继续;只好在家里喝点啤酒,凭直觉写些碎碎念,用直觉去驱动自己的手指。算是自己一点羸弱的抵抗。

最近总会猝不及防地想到两三年前世界上发生的事情。有一天下班,在出租车上听Code-A的「鸭鸭站台」播客,随机到了一期,杜老师讲那天看到了一个B站up主,为了纪念一位去世的粉丝,做了粉丝最爱吃的炸鸡腿。在车上半晕半醒的我突然被击中了,然后止不住地开始哭。有的时候已经对当下这一切失去了知觉,一切进入到了一种新的「常态」之中,只是偶尔会觉得,口罩好闷,演出取消好不爽,不能在各个学校里乱窜很无聊。这才一年多,那段日子都快忘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抵抗的事情,抵抗老去、抵抗庸俗、抵抗平凡、抵抗作恶、抵抗自己或这个世界成为自己不喜欢的样子。可每一件事情都是那么的难。陷入到日常的琐碎之中,总是忘记了自己想要坚持的事情,忘记了自己想要到达的地方。科研,创作,感知,以及面对这个世界的态度,淹没在巨大但没什么价值的信息中。

今年听崔健的新专辑《飞狗》,感动于他那种几十年如一日的持续抵抗。崔健今年60岁,60岁的歌手要么归隐山林,要么在努力赚养老钱,大家都跟自己「和解」了,崔健除外。在这张专辑里,崔健保持了一以贯之的优良制作和音乐风格,但在崔健身上,这种「不变性」似乎比变化更可贵。三十多年来,崔健一直在试图探讨着相似的问题,我、你、自由、爱情、红色的血液、蓝色的灵魂,这张专辑也不例外。崔健在这张专辑里时而张狂到要「击穿宇宙的肚脐眼」,时而压抑到说出「天空压下来 考验我的耐力」,看似矛盾,但这种拧巴的感觉正是我们时常在生活中遇到的。理想总是飞很高,但肉体却只能站在地上承受着各方面的挤压和胁迫,中间那根线一旦绷紧,就像紧箍咒一样撕扯着自己的思想。这种撕裂感我很久没有在音乐作品中如此生动地感受到了。这对我而言是一种某大的激励:崔健到了六十岁还没有妥协(aka 和解),我为什么要那么着急地去低头呢?

最近经常会被命题为「坚持」的音乐感动。比如侧田的《命硬》里,黄伟文霸气地写出「二百年后再一起」、「看战事多悠长 亦决心打到尾」,是一种对于爱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坚持;而林夕以「情绪问题」为出发点为林二汶写出的《最后的信仰》中,「来日想打妖怪 先要做人去 / 首先祝你心理愉快」、「只需要 死不去 流泪都必须喝水」,则是一种对生活本身的坚持。林二汶和卢凯彤组成过组合「At17」,这首歌发表于卢凯彤去世一周年不久,不久后卢凯彤的遗作专辑《Come What May》,专辑里光明而坚定地高唱「我不会失败」的卢凯彤,与林二汶歌曲里的晦暗忧郁形成了巨大的冲撞;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二者都需要非凡的勇气才能做到。

好在身边还是能看到那些坚持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的人。Code-A李老师讲自己办演出不愿送公关票,在没有观众的情况下依然坚持完成了质量精良的在线直播演出,这是一种十分难得的可爱的执拗与坚持。一位朋友也在坚持拒绝学术灌水,努力地去做一些虽然吃亏、但自己「看得上」的研究。还有更多的朋友,在坚持自己的志业、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发出声音、拒绝共谋。有幸看到这些,自己心中也会有所安抚,也想要再坚持多几分。

之前在节目里聊过几次《悲剧的诞生》,里面的酒神精神,简单说就是一种「坚强的悲观主义」。今天再看,发现这本书倒与朋友提起的理性、感性论不谋而合:太阳神所代表的理性、秩序、光明,与酒神所代言的感性、直觉和悲剧感,正是支配着我生活的两条线索。在二者间左右游移固然会时常产生自我否定和怀疑,但我很清楚,停留在其中任何一端都不是我想要的样子。

想了想还是要拿崔健做结尾。崔健在《摇滚交响音乐会》里,和鼓手贝贝一起合作了《蓝色的骨头》。崔健以《蓝色骨头》为名执导了他的第一部电影,可见他有多喜欢这个意象。崔健在这场近乎注定徒劳无功的对生活的抵抗之中坚持了三十多年,我想这首歌就是他为自己唱出的基音:

红色 黄色和蓝色 分别代表人的心 身体和智慧 如今这三个颜色统统被泥土盖了起来 就象眼前这个社会的大酱缸 多年的政治运动使人们厌倦了红色 周围黄色的肉体已经把灵魂埋没 只有扭曲一下我自己 抬头看看上面 原来是少有的一片蓝蓝的天空 红色已经把鲜血污染了 真不知血和心到底哪个是热的 阳光和灯光同时照着我的身体 要么我选择孤独 要么我选择堕落 蓝色的天空给了我无限的理性 看起来却象是忍受 只有无限的感觉才能给我无穷的力量 爸爸 我就是一个春天的花朵 正好长在一个春天里 因为我的骨头是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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