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和勺子老师讨论节目选题,我说不然我们来「蹭热点」,就着引起了广泛讨论和争议的知乎热帖《没人想听你写的救灾歌曲》,聊聊那些救灾歌曲。但是我俩讨论了一下,觉得歌太难选。真正好听的救灾歌曲并不多,能凑齐一期节目的容量实在是不太容易。
疫情发生以来我陆陆续续听到了不少与这次疫情相关的「救灾歌曲」,或者更严格上讲,「抗疫歌曲」。一方面,各路音乐人纷纷出动,或独立创作,或通力协作,或云端大合唱,在微博和各个音乐平台上此起彼伏为武汉加油;另一方面,在各个电视台的抗疫节目或是新闻节目前后,总有电视台组织的节目主持人和各路艺人的合唱歌曲。但说实话,大部分的歌曲我听了几句就觉得尴尬得不行,马上换台或是切歌,导致我一直没有对「抗疫歌曲」有系统性的了解。
昨天和今天我听到了两首让我产生了强烈冲突感的「抗疫歌曲」。一首是少儿歌曲《方舱医院真神奇》,这首歌「bE调,4/4拍子,歌曲情绪,天真活泼,有鲜明的律动感,有鲜明的场景感;歌词画面感强,旋律轻快时尚,以孩子的眼光和童谣的语言,细致、深入的具体刻画,用音乐的手法,向孩子们描绘出“白衣战士”不仅帮助患者抗击病毒,还用自己的爱心舒缓病人紧张、恐慌情绪的鼓舞人心的美好场景;歌唱武汉方舱医院医患尝试各种方式加速康愈、强身健体,携手共战疫情的乐观主义精神。(华声在线网)」我想你们很多人都在各种场合听到了这首在方舱医院跳「快乐迪」的歌曲,为了不污染大家的精神,我就不放出来了。另外一首是RADWIMPS的 《Light the Light》。这是疫情发生以来,第一首把我听哭的新创作的「抗疫歌曲」。一首最佳,和一首最差(当然我相信可能还会有更差的)在我的耳朵里产生了激烈的碰撞,让我产生了强烈的好奇,疫情发生两月有余,到底有多少好听的「抗疫歌曲」?
于是我打开了网易云音乐的一个名为「加油武汉·支援武汉抗疫歌曲」的歌单,其中有111首歌,除去几首先前发表的歌曲外,都是最近为了本次疫情而创作的歌曲。我从头到尾听了一遍,统计了一下我的感受。其中只有不到一半的歌我能忍着听到超过三十秒,有13首歌我能忍着完整地听完,而我愿意再听一遍的,只有一首。果然,凑不出一期节目来。大部分的歌曲都让我尴尬地要死,就是一些新闻报道热词的堆砌,比如「万众一心、众志成城、齐心共勉 / 我们都不会畏惧只要勇往向前 / 让我们心手相连」,或是「病毒真心没有那么的可怕 / 可怕的是有人在慢慢逐渐的退化 / 请某些人管好你自己的小嘴巴 / 收起那些无端胡乱猜忌的鬼话」。当然,这些大多是草根音乐人的作品,也不好苛责。我想他们愿意在这个时刻去表达自己,也是值得被肯定的。虽然我真的希望他们能把新闻联播的稿子收一收,去写一点自己生动的感受。实在没有灵感,可以去听听陕西秦腔的「三百白袍援武汉」、「王朗死于飞沫喷溅」,这才是有生命力的草根抗疫歌曲。
草根音乐人没有产出什么高质量的作品也不奇怪,但是当田原在《江城》唱起「春光明媚湖水再次荡漾 / 让那青春的歌声又响彻山岗」的时候,我真的是要崩溃了。大姐,你是跳房子的田原,是那个酷酷的充满才华的女生,可以不要这么五十年代吗?虽然歌词并不是他们写的,虽然吉田洁的作曲和李行亮、田原的演唱都还可以(嗯,也就是还可以),但是这个歌词真的是不能原谅。这首歌的宣传文稿中写「中方制作团队特意以曾经在武汉度过大学时光的音乐人视角切入创作歌词,只言片语间便勾画出了东湖湖畔、珞珈山旁的场景,刻画了分布在世界各地的武汉校友们对于江城的共同记忆与思念,词作者并未采用口号式的煽情文字,而是侧重于细微之处的人文力量,力图展现出每一个与武汉有着情感关联校友的思念与祝福之情」。真的,不是把东湖珞珈山这几个地名加到歌词里就是武汉了,我对武汉的了解都比这多好吗?确实不煽情、不口号了,但是这歌词依然是空洞的、没有灵魂的。
当然就像这文案里写的一样,大部分的歌曲都是「口号式的煽情文字」而已。电视台的应制诗就不提了,那些大合唱歌曲中出现的「真情守望 长江黄河水流长 / 我们凝聚起中华民族的力量」,「跨越河山 汇聚成了爱 / 当黑暗褪去 日出终来临」,以及频频出现的「逆行」、「天使」等等词汇,仍然是新闻联播拼贴艺术而已。这些歌曲里有勇敢、有力量、有希望,但是独独没有那些正在经受苦难、正在奋战、正在做出伟大牺牲的人。这么看起来,易家扬写的「灰的雪 下进忽然的冬天 / 本该发亮的脸 却黯然又疲倦」充满了文学性(虽然戴荃用一个高音去唱「疲倦」让人完全感受不到他的疲倦只能感受到鸡血或是狗血),而毛不易写的「我听见你声音哽咽 / 却祈祷在深夜 / 我看见你红着双眼 / 却守望在窗前」更是难得的人文关怀了。如果真的需要大合唱,大家完全可以重新翻唱《让世界充满爱》,或者考虑一下翻唱2003台湾群星抗非典的《手牵手》(不知道为什么这首歌这阵子并没有被广泛提及),王力宏与陶喆的合作,再加上华语乐坛如日中天之时的全明星阵容,放到今时今日依然秒杀一片。
「救灾歌曲」、「抗疫歌曲」本质上是一种命题作文,它们的主题相对单一、可以取材的范围也相当有限,创作时间也不可能很长,词曲落入俗套也是难免。但是说实话,此次的大部分「抗疫歌曲」的质量在我看来都是不及格的。它们内容空洞、旋律雷同,毫无记忆点,甚至让人犯尴尬癌。历史上命题歌曲并不少,中华民族「多难兴邦」,在历次灾难中大家都创作出了大量的歌曲,但真正能经受得住历史考验的,只有一首《让世界充满爱》,或者还可以再加上一首《为了谁》。北京奥运之前各路音乐人纷纷贡献出自己的作品,但现在能被大家记住的,可能只有《我和你》。当然《我和你》作为主题歌,地位与其它歌曲不同,但我最近想了想,这首歌的意蕴和内涵都是高于同期的其它作品的。其它歌曲都是用动感激情高亢的歌颂「点燃激情 传递梦想」、「One World One Dream」,或者是「闹太套」,但《我和你》用一种非常温柔的笔触去描述了一种和谐共处、宁静祥和的氛围,立意就高了一层。再举一个极端的例子,在十年浩劫前后,大家创造出了无数的「应制诗」,但《我爱北京天安门》因其优美童真的旋律成为了一首爱国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也因其明快的曲调和比兴式的歌词印到了那代人的心中,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这样的歌,就像《方舱医院就是好》那里面小朋友的大浓妆和僵化的笑容一样滑稽可怖(没有说小朋友不好的意思,我甚至觉得他被成年人如此摆布是很可怜的),注定会被早早地埋没到了历史的尘埃之中。一个文艺作品当然可以有其目的、有其立场、甚至有其局限,但是至少要有可取之处,要有其流传的生命力,否则它的生命,甚至不如一个病毒的潜伏期长。
一首好的歌曲,尤其是「抗疫歌曲」,至少应当是关于那些生动的「人」本身的。华晨宇在歌手舞台上演唱的《你要相信这不是最后一天》结尾处,有大家用家乡话讲述的日常,这些正常生活在这样的非常时期所给予的震撼与感动,很难让人不感动(当然我个人希望可以把最后那句杨紫的「我好想你」去掉)。在孙燕姿作词、林俊杰作曲并演唱的《Stay with You》中,始终是以一个个人的视角去讲述力量的给予;在方文山作词、周杰伦作曲、张学友演唱的《等风雨经过》中,是「该流的泪还是滑过你的脸 / 我始终在你身边」,也很生动,但接下来接了一句「说好要一起走很远 / 努力让未来鲜艳」,瞬间掉入未来的虚空之中,让人满脸问号;再到李荣浩创作的《同根》中,这种对个体的感受被泛化为「十几亿人同根 / 同一家人 / 舍不得你疼」,以及「为家人、为朋友、为国家奉献是一种英勇」,完全失去了叙事的焦点,剩下了口号。当然无论是林俊杰、周杰伦还是李荣浩,曲子还是在水准之上的,至少让人愿意听完。这已经是非常非常非常难得的了。
在刚才说的那个111首歌的歌单中,唯一一首能让我愿意再听一遍的是逃跑计划的 《伟大的友谊》。这是一首写医护人员的歌曲,里面也有「天使」,也有「逆行」,但它们都是有人格的:「在如此狂风暴雨里 / 可爱又可恶的我们 / 手中紧握着玫瑰和枪 / 害怕又需要着对方」,能让人感受到那些无数次冲击我心灵的感人故事,以及这些故事背后的牺牲与感恩。进一步地,这首歌可以被泛化为歌颂灾难中普通人的守望相助,歌颂国与国之间的「风月同天」,让这首歌有了纵深的空间。这首歌旋律并不宏大或悲切,但看似欢快的旋律中含着一些惶惶,反而更能觉得这些「天使」降临的伟大之处。
在开篇中我提到的RADWIMPS的那首《Light the Light》,更是一首有泛化空间的歌曲。这首歌讲的依然是希望,是患难与共一路同行,但其中的情绪能量,不仅仅针对某一类人、某个地域,而是在这段时间内经历了肺炎疫情的每一个人。我相信大家在这样一段漫长的、还看不到尽头的日子里,有很多悲伤、痛苦、恐惧、绝望,可能也经历过不解、歧视、争执、怀疑。这些情绪看可能来自武汉正在发生的生离死别,来自隔离期间的害怕惶恐,来自生计受到影响的农民和工人,来自每日在电视和手机前与之共悲喜的我。现在疫情已经蔓延到世界的很多地方,有越来越多的人的生活受到了影响,也有越来越多的人期盼着希望的到来。这种希望不是靠口号喊出来的,而是靠人与人之间守望相助,为他人点燃星点光芒汇聚起来的。这首歌让我想起了很多在这次疫情中感动到我的「普通人」的故事:武汉中心医院的李文亮医生,义务接送医护人员的志愿者徐辉,为前线女同胞筹集安心裤的梁钰,误打误撞成为滞留武汉做保洁的大连小伙蒋文强,以及冲在一线报道记录时代为我们带来更多声音的记者们……是一个又一个的普通人点燃光芒照亮了灾难中的世界,而这首《Light the Light》可以送给他们中的每个人,也可以受他们照耀着的我们。
无论如何,感谢这些音乐人的用心。我没有知乎热帖那么严格,我相信音乐有打动人的力量,我觉得大部分的抗疫歌曲的创作者也都是在试图去表达自己的关切,希望能够为这件事情出一分力。好过视而不见,好过习以为常,好过沉默不语。
当然,希望大家都能更好地表达出自己真诚的情感,创作出更打动人的作品。
Together we’ll move 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