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渍

化验


{ 故事 }

王炽想去检查一下自己很久了。王炽是一名男同性恋者,做过一些男同性恋者基本上都做过的勾当,因此对自己的身体颇为怀疑。其实他还算是一个相对安分的人,当然,是跟那些极不安分的人比起来。每每想到自己过去的种种傻事,王炽便会胡思乱想,浑身不舒服,觉得自己已经是病入膏肓了。不过想得太久,王炽也把这事儿忘得差不多了,只是偶尔接受到了这方面的消息,还是会感觉被戳到了什么地方,忐忑不已。

其实要改变自己的这种状态很容易,去检查一下,自然心中的疑云就会消散。王炽好几次想去,但是每次之前都会胡思乱想,一旦真的查出来什么问题,自己现在的生活就会全部打乱,也许是得不偿失。反正自己现在也没有男朋友,即便是得了而没发现,也不会有什么实际的损害,那还不如就这么搁置着。而且王炽也不怕这病:在他看来,除了可以通过一些羞于启齿的途径传染之外,这病不过是治不好的癌症,保养得好,活个几十年也没问题。

王炽是学生物的。用他爸爸的话讲,这叫知识越多越反动。

但是这一天,王炽突然决定要去检查一下自己。

事情的缘起是这样的。王炽喜欢上了一个男生,喜欢地想和他恋爱,以及做爱。可是本着对自己,对他人负责的态度,他觉得应该要为对方考虑一下:虽然对方还没有答应他,甚至,他还没有给对方答应他的机会,因为他还没有表白。

可是王炽的心已经完全交了出去。他已经开始幻想,如果有一天,他们两个真的在一起,滚床单的时候,他可不想背着这么大的一个心理包袱,那样多不尽兴。

王炽之所以要下定决心,是因为他想对心上人表白了。心上人单纯可爱,王炽可不想伤害了他。王炽日常祷告一样检讨了自己的过去,立誓洗心革面,打开百度,开始查找目的地。网络上对于检查化验的讨论五花八门,不过有些别人顾虑的事情王炽并不担心:在疾控中心检查化验要登记身份证,这在王炽看来是很平常的、无可厚非的事情。他总是对这个社会和社会里面的人报以最大的信任,这也是为什么他现在要去检查的原因之一。

王炽想了想,既然疾控中心免费,那又何乐而不为。他查找了海淀区疾控中心的地址,默默记在心里,然后想到第二天还要早起,便早早地上床睡觉了。

躺在床上,王炽的夜晚却没有如期到来。也许是出于一种对结果的担忧,他在床上滚来滚去,滚来滚去,就是难以入睡。他想,自己如果真的检查出来了什么,那就不要读这个博士了,直接出去找工作,用自己的余生来多挣点钱,回报父母;他想,自己如果真的检查出来了什么,在和导师谈论退学的事情的时候,就告诉他,自己得了癌症,需要静养,需要享受生活;他想,自己如果真的检查出来了什么,就默默地离开那个男生,不再去打扰他:不过,最后约他吃顿饭也应该是可以的吧。

王炽突然有点害怕了。这还是他作出这个决定以来,第一次害怕。他想,他自己才20岁,正是最好的时光,如果真的发现了什么,岂不是把这最好的时光都毁掉了。还不如等到自己再老老,享受一下小日子,再去戳破这个可能残酷的现实,也不算亏。他又开始迟疑了,不过一想到自己的心上人,底气又足了起来:为了他,这点东西算什么!

如此自我反复了好几次,王炽终于在躺上床三个小时之后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被被子缠绕得紧,快憋死了。惊醒之后,王炽才发现,自己确实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被子确实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倒捂出了一身汗。

打开手机一看,四点二十。

王炽是在六点钟醒来的。他在床上辗转了两个小时,终于在八点钟爬起来吃了早饭,骑上车出了学校。他本是想骑车到苏州街的,可是想想,一旦结果有什么不测,坐地铁会学校可能会比较方便。于是又把车骑了回去。

早上八点的北京地铁只能用惨无人道来形容。王炽在地铁上摇摇晃晃,自己的心也跟随着摇摇晃晃。从苏州街地铁站钻出来,王炽的心率已经快飙到120,偏偏他耳机里还是一首《Believe in Music》,吴青峰在那里尖利地唱着“飙飙飙飙飙飙飙”。

苏州街的路让王炽走得有点不耐烦。在车流和小广告之间穿梭良久,王炽终于找到了海淀区疾控中心的所在。那是一栋有点破旧的小楼,卫生条件也极差,王炽想,要是在这里化验,没病也得搞点病出来。

王炽并没有在这栋破旧的屋子里看到和他一样形迹可疑飘忽不定的人。相反,大家匆匆忙忙,在楼内窜来窜去,丝毫不像是有心魔的样子。定了定神,王炽才发现,这里是提供办健康证服务的地方。于是灰溜溜跑了出去,防止大家从他心事重重的面庞中读出些什么。

在疾控中心扑了空,王炽一下子乱了阵脚。刚才做了好长的思想斗争才走进的疾控中心,现在已经觉得有点虚脱。他傻傻地走在海淀南路上,积攒能量准备进入下一个阶段的蓄力。一瞬间,他甚至想坐上地铁溜回学校,但是想到挤地铁都是那么艰难,这个事情又算什么呢。

王炽决心再去海淀医院试一试。他其实不喜欢海淀医院大楼的颜色,暗红色的,让人想到教学楼,让人想到血液。一般的医院用白色,让人觉得干净、安全;而这一抹中关村大街上的红色,简直像是用患者的血抹出来的血红的繁荣。

在海淀医院爬楼梯的时候,王炽有点腿软。进入大厅,大致寻找了一下方位后,王炽去导诊台,羞赧地小声问导诊大妈:“请问怎么查HIV?”

王炽在之前想了想措辞:艾滋病这种话说出来会很羞涩,HIV相对而言就好很多;他本想在HIV上有更多的修饰,但是一想到,自己本来做的也不是什么堂皇的事情,还是不要被大妈取笑了。

大妈似笑非笑地看了王炽一眼,然后大手一挥:“挂皮肤科”,便低下头继续做她自己的事情了。

王炽很开心,他并没有在医院受到歧视。在之后的挂号、付款等等环节,他甚至觉得,医院的非医师们都活得如此岁月静好:收款的大胖子花了五分钟,把一张红色毛爷爷的胶布缓缓揭下来,然后再贴上一条新的;端详了一下似乎对得不太正,于是又揭下来,再贴上一条,完全无视窗口外焦急的王炽。

抽血的时候,王炽愈发相信,海淀医院墙面的颜色与血液的颜色真的相同。按着针孔,以一个窘迫的姿势回到座位上,王炽突然觉得心中天朗气清了,因为他已经把该做的都做了。

手握着“两小时后取结果”的单子,王炽开始在中关村兜兜转。他在新中关从地下跑到地上,然后看看需要多少时间;他绕着地下环廊的路径在中关村西区转了一圈儿,看看需要多少时间;他数着自己的步子,决定数到一千步就回去看看。可是数到三百他就乱了,摇摇头重新数:好心的老天,要是我数到一千,保佑我检查结果没事儿。

王炽想给心上人发短信。他一开始想说的是“我现在很紧张,祝我好运吧!”最后却变成了一句“北京今天天气真好。”

其实天气一点也不好。灰尘呛得王炽嗓子疼。

等到王炽数到一千,他正好踱回了海淀医院。他从来没觉得海淀医院的台阶像今天这样高,走起来这样累。虽然还没到两个小时,但还是去碰碰运气吧。

走到大厅,王炽又迟疑了。何必要这么早地宣判自己,一旦真的有什么事情,还可以趁着这半个小时再最后玩乐一番。但是还没想完,手上取化验单的条形码已经靠到了读码器上。

机器开始运转,咔咔地打印声打到了王炽的心里。他的手开始发抖,开始出汗,他在心里默念,不要有事儿,不要有事儿。机器的打印速度很慢,足够王炽飞速把昨天设想的情形都再回顾一遍。

化验单出来了。王炽看不懂各项指标,只看懂了“阴性”这两个字。王炽心里一松,脚下终于变软,差点一晃栽在地上。

走出海淀医院,化验单已经被他搓揉了一遍又一遍。手握着化验单,坐在中关村的双螺旋前面,王炽心里倒有些失落:设想了那么多,最后全都白想了,真是浪费自己的能量。生活果然还不够跌宕。

不过他心里其实明白,他想要的,就是这种平淡无奇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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